賓客，直到賓客感到非常不適，不自覺向後倒退了一個身子。

清平先生“嘿嘿”一笑，面目怪異嚇人，壓著嗓子用別扭的腔調緩緩說：“那郎中令的頭就是這麽一刀被砍下來的，眼睛也沒來得及閉上，咕嚕嚕從府院這頭滾到那頭……

據說，那一晚的月亮，不是白的……你們猜，是什麽樣的？”

他有意將眾人引到又驚又怕、又欲罷不能之時，故意再拋出一個問題，卻沒人敢答。

這方的寂靜誰也不敢打破，仿佛誰挑起就會引出什麽神怪。

直到有一個聲音顫巍巍問道：“什麽樣子？”

清平先生重重咳了一下，清了清嗓子，道：“那晚上的月亮，是血一樣的紅色——！而且，誰要是看見了，就都會死——”

眾人驚呼，接著陷入了沈寂。

不過是故弄玄虛，誇張的虛實尚不清楚，卻已經把眾人的心都揪在嗓子口。

這樣的敘述，神乎其神，未免顯假，卻因為誰也不比誰更清楚，反而更信以為真了。

我搖了搖頭，喝了一口茶。

扶蘇倒是聽得認真，在清平先生舉杯稍作歇息的片刻，扶蘇笑了笑，問我道：“不知道這幫黑衣人什麽來歷？”

我心想，不多時自會有人替他問。

果不其然，同剛才問什麽樣子的同一把聲音再次響起，以一種滿心疑惑的語氣問道：“這幫黑衣人是什麽來歷？竟這麽大本事，入夜刺殺了郎中令？”

清平先生眉眼不自覺向上挑了一下——

故作神秘地說：“不可說——不可說——”

此言一出臺下的看客也耐不住好奇，都大著膽子追問。

清平先生仿佛騎虎難下一般，最後拿起扇子，半遮住嘴，生怕說大聲了會有什麽大麻煩一般，道：“雖是行事詭秘，但我清平先生的名號並非浪得虛名——今日權當讓各位稱心如意——這一十四個執刀黑衣人不是別人，正是江湖上最殺人如麻、神秘莫測的刺客，人稱‘黑鳥’是也——”

……

我不禁嘴角勾起一個笑意——所謂“黑鳥”，與我心中猜的應該是同一個。

明明就是有人指使了一言一句該怎麽說，怎麽演，竟把憑空捏造出來的故事說的似模似樣。清平先生說的“黑鳥”也無非為了霧裏看花、混淆視聽——更何況，真正的“黑鳥”根本不是十四柄一模一樣的彎刀。

我不禁聯想到，江湖上名氣這麽大的“黑鳥”，可能正是因為清平先生這樣口耳相傳的誇大的結果。

一場聽下來，清平先生坐下稍作歇息，小二也開始紛紛給賓客上菜。

扶蘇將面前的茶一飲而盡，對我說了聲“走了”，便起身拉起我離開。

回行宮的路上，扶蘇問我：“公子寒別見多識廣，想必你可能知道這‘黑鳥’的來歷？”

我氣定神閑地搖了搖頭。

扶蘇依舊興致盎然，道：“也許荊大哥知道，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。”

剎那間，我心中升起一股憂慮——扶蘇，你可知道寒別要我寸步不離你，就是為了防止有人在鹹陽對你不利。

你口中尊稱的“荊大哥”，就是這個“黑鳥”組織的統領，是最危險的殺手。而你卻一絲戒心也沒有。

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麽寒別要我保護扶蘇的用心。

這時候走在前面的扶蘇回過頭來，有些疑惑地望著我：“靈樂？”

我才發現我定在了原地。

“你的心事似乎比我還重了——”

我走上前去：“鹹陽人流覆雜，靈樂其實奉了我家公子之命，保護公子安全。”

扶蘇神情微怔，忽而有些頹唐地笑了笑，道：“原來如此，難怪你總是不得輕松。”

我說：“誠然以扶蘇公子的智慧同武藝，靈樂根本沒有這樣的資格。不過，我想我家公子的思慮乃是扶蘇公子應有防人之心——”

扶蘇自信一笑，仿佛聽出了話外之音，道：“我若與人結交，必定是我欣賞敬佩之人，你要我對自己的朋友防備，我做不到——倘若我扶蘇有一天真是被自己信任的人殺了，那也只能怪我不能明辨是非——說起來也算自己的過錯，你說對嗎？”

我心中暗想，原來是個受虐狂，甘願受自己的虐。

我只好說：“如果是這樣，那靈樂只能竭盡所能了。”

扶蘇忽然想到了什麽，問道：“那公子寒別有沒有吩咐你保護我到幾時？——萬一，進了秦王宮，我還是有危險，你是不是就要永遠跟在我身邊了？”

我看到他看似戲謔的笑意，卻分明帶著三分認真，就絲毫怒不起來了：“秦王宮是你的家，到時候會有更多人保護你，自然不需要我了。”

其實，我只是擔心寒別暗示的秦王宮外的危險——我在內心祈禱，希望扶蘇早日接到進宮的旨意，那麽我的任務就能完成。

扶蘇擡頭看了看天，嘆了沈重的一口氣道：“分別在即，看來是在所難免了。”

他忽然轉頭看著我，神色溫和，問道：“靈樂，我一直在想，你當日拒絕我是因為不想跟我進秦王宮，還是已經有了牽掛之人？”

我聽罷凝住了言語。

扶蘇淡淡一笑，似安慰我不要緊張，接著問：“是不是那位卓公子？”

我反而松了口氣：“卓庭？——”

“卓庭是我很重要的朋友——在我最危難的時候，是他陪我度過。”

扶蘇道：“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做靈樂重要的朋友？”

☆、殺手伏擊

一直逗留至夜間，鹹陽城中熱鬧非凡，時值佳節，家家戶戶都出來熱鬧。扶蘇也暫時拋卻身份和煩惱，隨心所欲走遍了鹹陽人聲鼎沸的大街，甚至忘乎所以。

而我則一直跟在他身邊幾乎寸步不離，心中時時刻刻警惕著。

大概是最後有些厭倦了這番熱鬧，卻又不想回行宮，扶蘇不顧我的勸阻，提出去近郊安靜的地方走一走，我便只好隨行。

近郊樹林雖離城中不過數裏，仿佛還能看到萬家燈火的餘芒，卻深夜寂靜、一個人影都沒有，只是黑漆漆的樹林，只在星光月影下搖曳。

扶蘇跑到一塊空地，身子一倒躺了下來，嘴裏銜著一根狗尾草，漫不經心地望著遼遠星空。

我快速查看了一下四周，暫時平靜，卻一絲也不放松。

扶蘇卻沒有絲毫戒備，枕著腦袋，嘴裏哼著什麽曲子，輕柔地落入夜風。

他哼了一會，對我說：“你別那麽緊張，不會這麽湊巧就遇到刺客的——你坐下來休息一會。”

他竟一眼就看出我心裏在想什麽。

我便坐下來，離他近一點。

時空安靜，唯有扶蘇低聲的哼吟，低沈婉轉。

我忽然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：“這歌……”

他停下：“嗯？”

我說：“我小時候聽過。”

他起身道：“這麽巧，我也是小時候聽來的。”

他微微一笑，覆又躺倒到地上。

“大概在我七八歲的時候，我宮裏有一個小宮女，跟我年紀差不多大。這個歌謠就是她教我的——後來，她因為犯了錯，被趕出宮了。”

“——剛才我在鹹陽街上走，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，也許我能見到她，認出她來。——可是這怎麽可能呢？這麽多年了，連她變成什麽樣子都不知道了。”

“——你說奇怪嗎？這麽久的事，我卻一直記著。大概這是我小時候比較快樂的記憶。”

我心想，若是真的見到她，能認出來也未嘗不是不可能。

因為牽掛，所以記得越來越清。

……

忽然我和扶蘇同時都靜了下來——

——不同尋常的一絲緊張的氣息。

我和扶蘇對視了一眼，立刻感到有什麽不對勁。

扶蘇臉上閃過一絲無奈，道：“要來的還是躲不過。”

幾乎在我們站起來做好防備的一瞬間，從樹林深處逐漸走近了十來個黑影，手中執著明晃晃的彎刀。

“黑鳥？——”

我聽見扶蘇疑惑不解地說出兩個字。

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：“這不是‘黑鳥’，不過有人冒名頂替。”

我看見扶蘇更加疑惑地望了我一眼，仿佛不解我何時會有這麽自信的判斷。

扶蘇高聲對十幾個黑影說：“閣下是何人？與我有何仇怨？”

黑衣人中有個領頭的道：“仇怨沒有，不過替人辦事。

黑衣人目光一淩，紛紛將兵器指向被包圍在中心的我們。

因為早上出來是平民裝扮，為惹人懷疑，我和扶蘇都沒有帶長兵刃。

“——給我上！”

迎著最近的黑衣人做出反擊，空手奪下武器極不容易——三兩招之後，我試出他們並非草莽之流，也並不是純粹冒名頂替的二流殺手——倒像是訓練有素的。

與我交手的幾個黑衣人身形健碩、出手快準有力，我空手用拳對付他們，只能將他們擊退一時，當我轉而對付另一個時，先前被我擊退的便又恢覆了力氣沖我發起攻擊——一來二去，我幾乎用光了所有力氣，可是黑衣人仿佛刀槍不入一般。

我拔出腰間藏著的短刀，順勢劃開眼前一個黑衣人的手腕筋脈——他慘叫一聲，手中的刀掉落，我接住——俯下來一個轉身，劃開第二個黑衣人的腰腹——一股血腥味迎面撲來——我這才想起，這是好久沒有聞過的味道，不禁極度不適。

我和扶蘇聯手解決了五個黑衣人，均倒在地上沒有再起來。剩下的黑衣人飛身上了樹，似乎在積蓄著更大的力量，發動最後總攻。

相峙之下，扶蘇忽然對黑衣頭領說：“各位身手不凡，看來今日是非生即死——不妨相告究竟是誰要殺我？”

黑衣頭領攀附在樹上，依舊低沈著嗓子，可以掩飾自己正常的聲線，道：“要殺你的人——來自秦——王——宮！”

我驚愕地看了身邊的扶蘇一眼，只見他似內心受到極大震撼，立刻丟兵棄甲，排山倒海般失去抵抗——黑衣人正此空擋紛紛借力飛快向下攻擊而來。

我見扶蘇仍沒有任何反應，只好先閃身擋在他前面，抵擋致命一擊——

我用盡力氣同時頂住好幾把兵器以及加註在上面的力量——不多時，我便被重量壓到強弩之末，雙臂在下沈，刀劍幾乎快要刺到我的喉嚨——

——

尖刀向我逼近，一滴額上的汗水落進我眼睛——我不由閉上了眼。——仿佛這一刻聽天由命。

——

忽然肩上的力量一下子散去——我聽到“乒乒乓乓”刀兵相向的聲音——

睜開眼，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個黑衣人，與先前打扮稍有不同，正對付其他黑衣人。

我看到了扶蘇，他像入了魔怔一般，全身緊繃，手指竟生生釘入了土地裏。

我力竭，大口喘著氣——向不遠處打鬥看去——剛出現的黑衣人被圍在中間，與其餘黑衣人勢均力敵。

我顧不得什麽，用刀撐起身子，準備去幫忙——

卻被扶蘇一把拉住——他奪過我手中的兵器，像風一般沖了出去——

加入戰鬥的扶蘇像失去理智一般，從背後瘋狂地襲擊了眾多黑衣人，將他們砍倒在地——血肉模糊。

這一幕，在我看來觸目驚心——一向溫和的扶蘇，這實在不似他的作風，顯然他內心一定受了極大刺激。

終於，兩人聯手殺盡了所有人。

扶蘇一言不發，忽然丟掉沾滿血的刀，似一頭野獸一般向身邊一具黑衣人的屍體撲過去，撕開他身上的衣服在翻找著什麽。

他睜著血紅的眼睛，只是一股蠻勁地要找著什麽——他太過忘乎所以，以至於沒有覺察到隱藏的危險。

我失聲叫了聲：“小心——”

一柄飛刀向著扶蘇直射而去，速度驚人。

我看到那個救了我們的黑衣人一掌推開扶蘇，迎面正對著快速飛來的飛刀——我驚呼出來——

“荊允——”

☆、殺手伏擊（二）

電光石火間荊允竟然用手握住了朝他飛來的飛刀——就在最後的一瞬——沒有人可以有那樣的速度和反應——除了荊允。

他也是使飛刀的好手。

荊允在握住飛刀的同一瞬間，又脫手將它發了出去——這一系列動作稍眨下眼就會錯過——林中深處傳來一個微弱的慘叫，有人應聲倒地。

我一顆提到嗓子口的心才落了下來。

我這才發現，我與荊允四目相對。

其實，當我睜開眼看到他的第一眼，就知道是荊允。

除了知道是他，我卻再沒有力氣思考什麽——若是再有一番攻擊，恐怕我也再無力招架。

寂靜忽然被扶蘇詭異的冷笑打破——

他從一個黑衣人身上搜出了什麽——一個金色的牌子。

他又不甘心似的沖到另一具屍體前，同樣找出了一模一樣的牌子。

翻過五六具屍體之後，他跪在地上，靜了下來，在我看來，卻像是失心瘋了。

半晌，我聽見他低著頭，聲音沈悶地飄出來，道：“荊大哥，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嗎？——”

扶蘇竟也認出了荊允——！

荊允扯下面罩，拾起他從黑衣人手中搜來的金牌看了一眼，不禁皺了皺眉。

“他們都是秦王宮的人——是我父王派來的。”

剛才黑衣頭領說派他們來殺扶蘇的人來自秦王宮——之後扶蘇就失去招架——原來他認定是秦王要殺他——可是為什麽呢？

我聽見荊允說：“這些人的武功出自江湖之流，身上卻帶著秦王宮令牌，實在破綻百出，根本就是想刻意誤導。”

我這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——可扶蘇的意志已經完全被摧垮——

“十二年前，他就想殺我了——如果不是蒙將軍提出讓我駐守大漠，以此帶罪，我早就死了——”

“十二年了，父王為什麽仍對我有這麽大的仇恨？我是他親生孩兒……”

荊允說：“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，這些人不是秦王派來的——而是另有其人，須更加提防。”

扶蘇似乎沒有聽見荊允的話，仍執念著痛不欲生。

荊允把刀遞到他手中，道：“振作起來！”

扶蘇試著握緊了刀，卻力不從心。

荊允道：“真正的敵人正是想借此摧垮你的意志，阻止你接近秦王，千萬不要上當。——天色不早了，先回行宮，我會留意風聲，隨時通知公子。”

扶蘇恢覆了理智，篤定地點了點頭，道：“多謝荊大哥提醒，否則我可能就信以為真了。”

荊允點了點頭，然後只是極淡漠地朝我看了一眼，便再次先行離開。

我終於恢覆了一些行動力，也開始有了一些思考。

荊允看上去像真心幫扶蘇——難道他不是寒別所說的需要防備的敵人？

那麽那個另有其人，我根本就猜不到，又該怎麽保護扶蘇？

照今晚情形，扶蘇身邊危機四伏，而且力量強大。我根本無力招架。如果這股力量只是來自宮外，那麽但願扶蘇進了秦王宮便會解除危機——可我又總覺得，似乎哪裏都有危險。

我忽然想到，也許荊允知道些什麽。

☆、殺手伏擊（三）

回到行宮後的我和扶蘇裝作什麽都沒發生，希望這一切已經風平浪靜，而扶蘇似乎也不再消沈，我感覺又放心了一些。

待整所行宮都安靜就寢，我卻打算再次出門。

“靈樂姑娘這麽晚出門？”守門的士兵問我。

我說了聲“是”，他們雖然稍作猶豫卻也沒有攔我。

一直以來，我雖然以男裝混在扶蘇的行軍隊伍中，扶蘇卻沒有隱瞞我的身份，我既是客人，也是朋友——加之之前在大漠也已經不陌生，因此大家對我都很客氣。

……

入夜的鹹陽城靜悄悄的，只有偶爾經過時聽見的狗吠和打更聲。

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，可我還是回到了方才交戰的近郊林。

我屏氣凝神地一步步走著，心中猶豫著，卻不肯後退一步。

——

巡視完整個樹林依舊什麽動靜都沒有——看來我錯了，他不在。

的確，不是每一次他都會在的。

可是我卻不想回行宮了，黑夜和靜謐，是深入我骨血的東西。

我便慢慢穿行，蟲聲低鳴，樹欲靜而風不止。

我想起荊允方才伸手接飛刀流滿血的手掌，那一幕在腦海中竟怎麽也揮之不去。

可是他消失了。

我多麽不希望自己這麽想——你今日不是為了接近扶蘇而刻意為之。

可除了這樣想，我實在想不出你為何如此盡力保護扶蘇？

我實在無法不和你暗羽的身份聯系在一起想——

因此，你避免不了依舊是危險的信號。

……

我正走著，心中疑惑不解——直到有什麽冰涼的東西落到我臉上——雨水。

絲絲點點的雨滴驟然落下，越來越密集沈重。

我記得這片林子有一所供人棲腳的廢棄廟宇——走近後，裏面竟有火光。

我輕聲靠近，卻聽到裏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。

“既然來了，就進來吧。”

——

“最近總是能碰見你——真巧。”荊允轉過頭，口中充滿諷刺的味道。

我看見他受傷流血的手已經包紮好。

可我立刻又發現了什麽：“你在流血。”

我雖沒看到他究竟傷在何處，濃重的血腥味卻提醒了我。

荊允鎮定一笑，解開衣衫，背部赫然出現一道流著血的刀傷——刀口很深，以至於皮肉外翻——血流了很久。

與此同時，我也看到了荊允身上大大小小不同傷口，雖是舊傷，卻未免——有些太多了。

我從來不知道，他受過這麽多傷。

他遞過隨身攜帶的止血藥。

我什麽都沒多想，上前去接過藥，然後替他上了藥，包紮好。

荊允的身體竟異常發燙，等到我看到他的正臉，才發現他已經面色蒼白——隨即失去重心向下倒去——

我急忙扶住他，慢慢扶他坐下，伸手探了探他的前額——也同樣發燙。

我隨身帶著卓庭給的藥，給他吃了一些。我看到他因為疼痛緊緊咬著牙關，眉頭深皺，卻一聲不吭。漸漸地，在藥力作用下，變得平和下來，昏沈睡去。

受了這麽重的傷，為什麽不回暗羽？

睡夢中的荊允很安靜，我甚至希望他能說一些話，告訴我些什麽——

我仰天嘆了口氣，外頭是潺潺的雨水綿綿不絕。

我知道我該離去，但卻怎麽也不忍棄他而去。

大約一個時辰後，荊允不再那麽發燙，臉上也恢覆了一些血色。

又過了一個時辰，他醒過來，撐著力氣坐了起來。包著傷的手按了按腦袋，似乎還有些不清醒。

我說：“你已經沒事了。”

他的氣息沒有完全恢覆，但仍問道：“四年前我明明中了毒，是你救我的，對嗎？”

我淡淡地說：“我不記得了。”

荊允聞言，恢覆了冷淡的語氣：“那麽這一次，多謝。”

我看了他一眼，受了重傷，氣息不穩，我搖搖頭，道：“為什麽這麽拼命地救扶蘇？”

他輕笑了一聲，道：“你不也很拼命地救扶蘇？”

我說：“暗羽只殺人，不救人。”

他看了我一眼，調轉話頭，問：“過去的幾年你究竟去了哪裏？”

然後，我們互盯著彼此，誰也不肯讓步，這場對話終究不能再進行下去。

……

良久，他說：“你不願說，必有苦衷——我也一樣。”

我依舊不語。

他起身，穿戴整齊：“我走了——不管你信不信，我救扶蘇並無目的。”

他向門外走去，在門口忽然停住，回頭看了一眼我，語氣堅定：“我知道，一定是你。”我擡頭望去，只見他嘴角勾起一抹清淡的笑，隨即奔進雨裏消失在暗夜。

我猶記得上一次見他，他問我，扶蘇是否對我很重要。我從那樣的語氣和神情中，意識到他的誤解。

可即使被他誤解，我又何必要在意？

——可心中卻隱隱不快。

我按了按額上跳動的神經，瞥見地上荊允留下的血跡，不自覺皺了皺眉——這麽不顧性命，我怎能再對他有所疑心？可我想不明白。於是我不再思索，以防不安的神經再次擊打我的腦袋——我已深感疲憊太久，需要靜心凝神才能負責好自己的事。於是我起身撲滅火堆後離開。

☆、面對自己的心

在天亮之前我回到了行宮。我見到了卓庭——還有寒別。

寒別親自來，自然是事出有因，而且非同小可。

在見到寒別的一瞬，我便無法再抑制心中強烈而壓抑的念頭——我不得不跪在他面前，向神明坦誠告解一般，接受所有的懲罰，即使付出更多的代價，我無法回避心中的聲音。

寒別已猜到大概。他嘆了一口氣說：“我早知道，這是無法避免的。”

“公子，靈樂不想違背當年的誓言——但靈樂內心糾葛、沈郁積壓難以排遣——只能對公子坦誠，希望能得到解脫的方法。”

“靈樂辜負了公子期望——時至今日，依舊被情感牽絆。”

寒別飲了一口茶，緩緩開頭道：“你是否真心希望得到解脫的方法？”

我終於鼓起勇氣擡頭，堅定地說：“是。”

寒別放下茶盅，緩緩道：“你可知道扶蘇對你用情已深？”

我不解。

寒別接著道：“隨扶蘇進秦王宮，一生一世報答他對你的情——如此你便不辜負任何人了。”

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——

我聽見卓庭驚詫地叫了一聲：“公子——”

寒別決絕地打斷他，道：“住口。”

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寒別，他靠近我，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充斥我的周身：“你不是想要一個解脫的方法？——這就是唯一能夠解脫你的方法。”

他忽然伸手替我抹去不受控制向下流的眼淚，繼而露出最溫柔慈善的笑——

“別難過，試想一下，若你能回到荊允身邊，每一日看到他身邊的另一個女子——你能忍得了幾時？——靈樂，那樣豈非更加痛苦？——你也心知你無法放下過去的結締，因此才會內心備受煎熬，對嗎？——”

“既然明知自己做不到，就該早一點結束——而扶蘇在你心中也舉重若輕——扶蘇回宮，依舊危機四伏，你在他身邊保護他，也是你願意的事，對嗎？——”

我靜靜地聽著，怔忪萬分——

心很壓抑、很痛、難過得無法呼吸——卻清楚明白，寒別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。

當我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內心，卻發現我忘不了荊允——可我卻堅定地拒絕。

我是偏執的，認為世上最純凈的愛情，禁不起任何的玷汙，一旦弄臟了，我一生都會嫌棄它。

我心知肚明，卻仍對荊允情不自禁……所以我才痛苦。

如果我能放下，不那麽偏執一點點，也許一切就有挽回的可能……但我做不到。

那一夜所有的一幕幕，都在我腦中清晰如昨——我又如何忍受未來一遍遍在腦中回放一千遍、一萬遍的折磨……

這樣的愛情，我已經預料到它的結局終究會是失望的。

寒別軟下語氣，道：“離扶蘇回宮還有幾日，你自己想——不論你作何決定，別傷害自己。”

他說完，起身走出房門。

卓庭俯下身，面色沈重。只聽得寒別在門口叫了一聲“小卓”，他便松開了我跟隨寒別走了出去。

我望著他們離去，使了使勁卻站不起來。

我便任由自己跪著，直到想累了，心靜了，整個人便倒在地上，閉上眼昏睡了過去。

在夢中，我見到了荊允，他身姿挺拔，是四年前的樣子。

我對他說：“荊允，我以為我不恨你——但其實正相反。我恨你在我的記憶深處，留下一道無法愈合的疤——我只要想起來，就看到醜陋、看到毀滅——我恨因為你，把我過去僅有的溫暖回憶變成謊言一般虛偽。”

荊允站在對面，一言不發，仿佛接受所有的罪與罰。

於是我更加理所當然，輕蔑地對他笑著。

這一切，總該了結了。四年前未了的，也都了了，因為我從此都不會再見到他。

☆、決定進宮

那一日，我對扶蘇說：“你曾經有個小宮女，會唱的那個歌謠，我也會——那麽，我進宮做個宮女應該可以吧……”

扶蘇由不解到半信半疑到面露神采喜悅之情無法掩飾，他握住我的手，問我：“靈樂，你說的是真的？”

我笑著點了點頭，然後扶蘇緊緊抱住我。

“入秦王宮如同深入險境——你不後悔嗎？”

我微微一笑，道：“你來保護我，好嗎？”

扶蘇道：“靈樂，我答應你。我會勇敢面對父王，倘若他依然仇視我，我們就一起回大漠，永遠不再回來。”

錯綜覆雜的心緒隱隱飄在心頭，可我暗暗告訴自己，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，那就是保護扶蘇，絲毫不能放松。

對不起，扶蘇——我因為想求一個解脫和了結，利用了你——所以，我只能盡全力保護你，也許是因為愧疚，也許是因為堅持——我不知道，但我知道我會這樣做。

我在行宮見到卓庭——難得的他沒有和寒別在一起。

我從他身邊走過，他似有話對我說，但只是覆雜地看了我一眼，便擦身走了過去。

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，卓庭，始終不會忤逆寒別——

……

我想了很久，曾經作為暗羽的我們，等的不過是一個時機，進入秦王宮刺殺秦王。可惜等了許多年，都沒有成功——秦王卻愈來愈強大。

如今，我不再是暗羽，卻得到另一個身份入秦王宮——還真是百轉千回。

我於是不需要再扮成男裝，大家雖口中不說什麽，卻也明了一切。

又過了幾天，不和我說話的卓庭忽然見到我說：“我們去市集逛逛吧——”

……

我記得上一次卓庭帶我來鹹陽，我們在人潮中走散，心情卻是輕松舒暢的。

可是這一次，兩個人都顯得有些壓抑。

接近中心集市，人流越來越多，摩肩接踵——卓庭便握住我的手，我有些驚詫，他卻淡然一笑。

我見他毫無喜悅之色，而是積埋著什麽內心的壓抑，不禁感到一陣難過。——卓庭在我心中，應該永遠帶著如春風一般的笑容。

我於是走上前，故作輕松地說：“以後見面可能就難了，今天應該開開心心才對。”

我並沒有打動卓庭，他悶聲說：“你到底知不知道，扶蘇身邊的危機，有太多人都在阻止他去見秦王——即使是秦王本人，也難免聽信人言，隨時對付自己的兒子——而你也避免不了會被牽連——”

我滿不在乎地說：“正因為如此，我才要助他一臂之力啊。”

卓庭嚴肅道：“你如何憑一己之力助他？”

我說：“公子又怎麽會讓我冒險？——你多慮了。”

卓庭不語。

我卻感受到一片冰涼從我脊背上侵襲而來——其實，我自己心裏也沒底。卓庭也許並非多慮——我只是安慰他罷了。

卓庭仍不甘心，問：“你為什麽不請辭？你可以拒絕——”

我睜大眼睛望著他，直到他自己也意識到這是多麽無謂的假設。

片刻思索之後，我笑著說：“換做你，會忤逆公子嗎？”

寒別從將我救回治傷的那一刻，就註定了我要依照他設想地而活，直到我死——他從未說破，甚至表面上告訴我，我可以隨時離開——可我知道，這不過是形同虛設——

那一次我出手幫了荊允，他便隨即趕到，那樣的神色——我便知道，他不會那麽容易放過我。

我也就不必再說破什麽——

天底下大概只有寒別有這樣的威嚴——否則，心高氣傲的卓庭，見到他亦是恭敬忠誠，一生一世。

這麽多的思慮，卓庭又何嘗不明白？

……

“那麽荊允呢？——你曾經為了荊允忤逆過公子——”

卓庭的話使我內心有所觸動，竟起了一些錯雜。

“小卓，你想知道我心裏真正的想法嗎？——”

“我最近想清楚了一件事——其實一直不肯放過我的，是我自己。”

“——我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愛一個人——不管不顧，簡單幹脆。因為那份感情太過美好，所以我很執念，容不得一絲不完美。”

“——所以，我留戀的是曾經的荊允和靈樂——現在的我，是時候不再追憶過去。我對公子有一份責任，我要把這份責任肩負起來。”

卓庭沈默良久，隨後擡眼——目光淩厲，充滿危險。

“不——你不明白——”

“你要走——離扶蘇越遠越好！不——離開寒別，千萬別呆在寒別身邊！”

……

☆、真相

我騎著一匹快馬飛奔——目的地只有一個。剛勁的風仿佛有意阻攔我的腳步，我只有不斷抽擊馬背才能繼續保持前行的速度。

……

暗羽營部。

我到的時候已是深夜。——我很快就悄無聲息地潛入暗羽內部。

推開一扇熟悉的窗，一個淺跳便進入房中——

——我剛站定，就被眼前看到的震驚得說不出來。

屋裏的擺設全部都沒有變過——仿佛我離開的時間是昨天。屋子裏縈繞著淡淡的蘭花香——我一擡頭看到了那香氣的源頭。我忽而呆立，目光便再也無法挪開。

……

直到我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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